我妈是真打我，棍子噼里啪啦落在我身上，背后传来的疼痛让我抖成一团。我的哭声引来了外婆，她把我护在身后，语气满是乞求：“你和她计较什么，她还是个孩子。”
我妈冷笑一声：“什么孩子？她是谁的孩子，我不认识她，你让她走……”外婆把我悄无声息拉出门外，我看到她在抹眼泪，而我，除了恐惧，还有孤独与无助。
如此场景，隔段时间就会在我家上演。
我本不该属于这个家。我妈临产前，外婆已经联系好了收养我的人，可是，就在我呱呱坠地那一刻，我妈突然改变了主意。
我们家在一所低矮而狭小的平房里，小平房被周围邻居高大敞亮的楼房遮挡得严严实实，房间因为长时间见不到阳光而变得阴暗潮湿。
厨房窗户正对着胡同口放着的垃圾桶，一到夏天，腐朽刺鼻的气味飘满房间，院子里苍蝇嗡嗡乱飞。这个场景揭示着我家的贫穷，而我的到来，更给这个清贫的家多了一重负担。
北方的冬天很冷，房间里阴冷潮湿，我渴望我妈温暖的怀抱。
可是，我妈从来不肯抱我，更不许我吃母乳，哪怕她因为乳汁淤积患了乳腺炎，痛得冷汗直流；而我因为饿而哇哇大哭，我妈也不为所动。
外婆小心又讨好地恳求我妈：“给孩子吃两口吧，这样你也不受罪了，孩子也不饿了……”
我妈不说话，只是冷笑，眼神复杂，表情冷漠。
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疼，他们都可以在父母怀里撒娇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，外婆对我不算好，但也不坏，偶尔会疼我一下，可必须得背着我妈。
都说母女连心，可从我记事起，我妈从来不许我靠近她，更不许我在她面前撒娇。我和她之间，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。
我从小听到别人议论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：这孩子是灾星，是野种。小伙伴都不和我玩，只要我一出现，他们就会被各自的大人拉着走开。
那天，我站在远处，看着几个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。他们笑着，跑着，闹着……
孤独感让我忘记了一切，只要他们愿意接纳我，我愿意做那个藏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。于是，我悄悄地，一步步移到他们身边。然而，还没等我靠近，一个孩子妈妈突然窜过来，拉起那个正玩得高兴的孩子就走了。
另外几个孩子也都由自己的妈妈或奶奶拽着离开，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。
我被孤独，恐惧，不解，还有一丝恼羞成怒包围着。我站在那里，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他们，看着他们重新结伴玩起来。我还听到那些大人在窃窃私语：这孩子好像跟她妈妈一样，脑子有问题；那时，这孩子爹估计也是一个傻子；唉，没爹的孩子也可怜……
“你爹才傻，你们全家都是傻子，脑子有问题！”谁也没料到，一个七岁不到的孩子，突然天不怕地不怕地朝他们嚷起来。
那些人先是一愣，然后朝我边吐口水边说：疯子，野种……
那天回到家，我决定要弄清楚一件事情。
院子里空空荡荡，炉子上的水开了，把壶盖顶了起来，滋滋冒着水汽。我妈瞟了我一眼，继续低头看她的书。
“妈妈，他们为什么说我是野种？我爸爸呢？我要找我爸爸！”
那时，太阳正被一片乌云遮挡着，天色很暗。空气仿佛一下子凝滞了，我抬头，我妈正用狠冽的目光盯着我。
我浑身一哆嗦，意识到将有一场暴风雨来临，转身想跑。只听砰地一声巨响，我妈用力推了一把那壶烧开的水，水壶朝我的方向跌落而下，开水贱在我裸露的皮肤上。
彻骨的疼痛让我号啕大哭。我妈盯着我通红的脚，眼神呆滞，突然大笑起来，笑得我毛骨悚然。第一次见到我妈这样子，我也吓坏了，想拉她的手，却被狠狠甩开。
我妈突然嘶吼起来：“放我回去，我要回家，我要上学，我要找我爸妈……”
我惊恐地盯着我妈，看着她趔趔趄趄走出家门，消失在已漂起的蒙蒙细雨里。那天很冷，可是，我妈脚上穿的还是一双开了线的旧拖鞋。
外婆从镇上回来时，家里一片狼藉，知道我妈出走后，她狠狠瞪我一眼，对我烫伤的脚也不管不顾，疯了一样跑出去。
那晚，我蜷缩在床上，听着外边呼呼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狗吠声，身体颤抖不止。我可能闯下了大祸，可是我不明白，我只是问我妈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，她怎么会离家出走？
我祈祷我妈能平安回来，尽管我不敢见她，开始一点点讨厌她。可是，没有我妈和外婆，我会饿死，冻死。
第三天早上，外婆拉着我妈从外面回来。我妈头发凌乱，眼神呆滞，看到我，她问外婆：“妈，这孩子是谁？怎么在我们家！”
“妈，我是婷婷，你女儿，妈，你不认识我了吗？”我一瘸一拐跑过去，怯怯地站在外婆身后，低声替外婆回答。
“婷婷？”我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，突然，她盯着我被烫伤的脚，叫起来：“呀，你这孩子，怎么这么不当心，咋受伤的？”
我妈好像记不起我是她女儿了，在她的记忆里，只有外婆和书，看到我，她会自言自语：“你谁家孩子呀？哦，婷婷，我女儿。”
但我却再无从知道我的身世，外婆不许我提起，而经过我妈这件事之后，我更不敢提我的出身了。
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。
可仿佛一切与以前又不一样了。以前我还总渴望我妈改变主意：接纳我，好好爱我。可是后来我不这么想了，我妈一定是很讨厌我，所以她只记得外婆，压根不认识我。
可是后来，我妈为了我，连命都豁出去了。
那天放学路上，一个高年级的孩子追在我后边，一边对我哈哈大笑，一边朝我大喊：“疯娘傻姑娘，疯娘傻姑娘……”
我紧握拳头，忍无可忍，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扔向他：“你妈你爹才是疯子，你们一家都是疯子……”
那块砖头并没有投中他，但他还是招呼几个要好的同学，一起奔向我，我被他们按在地上。拳头砸在我身上，噼里啪啦，我蜷缩在地，没有还手之力。
但那些人并没有就此放过我，他们把我拖到小河边，逼着我跳了进去。冰冷的河水渗到了我的骨头缝里，我的牙齿在咯咯直响。听到我不停地求饶声，那群孩子才哈哈大笑着离开。
我从水里哆哆嗦嗦爬出来，不敢回家，怕我妈打我，怕外婆难过。
我躲在麦场里的一堆柴草丛里，身上的水把柴草润湿了一片，我的身体抖动得如同筛糠。
突然，我听到了我妈和我外婆焦急的呼喊声：“婷婷，婷婷……”
当我一步步移到她们身边时，我妈突然抢先一步，把我紧紧拥在怀里，又哭又笑。那是第一次被我妈抱在怀里，第一次看我妈为我着急。
她先去了那个带头欺负我的孩子家里，硬闯进他们屋里，把他从床上拉起来，我妈手里抡着刀，谁阻止她和谁拼命。
我妈把那孩子拖到他们家院子里的水龙头下，然后拧开开关，冷水顺着那孩子的身体流下来，直到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，直到那孩子的父母跪在我妈面前求饶，我妈才放手。
我妈撂下一句话：“如果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婷婷，我把你手剁下来。”
然后，我妈去了第二家，第三家……那些人都没想到我妈竟然有那么大力气，几个人硬是没有夺下我妈手里的刀子，有刀子在，就没人敢对我妈动粗。
那件事之后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过我。也是从那天开始，我妈的病好像一下子好了很多。
中午，温暖的阳光下，我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，她脸上的笑容恬静，愉快，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事情都和她无关。
我的那本书被我妈翻来翻去，上边写满了字，很漂亮，但也有很多错字。
“外婆，我妈这么喜欢看书，为什么没有读大学？”有一次，我忍不住问外婆。
外婆摇摇头，示意我不要说下去，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回答我。
在我们家，好像有一个很大的秘密，这个秘密和母亲有关，和我的身世有关，但我无从知晓。
我妈看得我更紧了，她不许我住校，不许我接触任何陌生人。一会看不到我，她就会焦虑，发脾气，大声呼喊我。
有一次，我陪她去买菜，有一个人问我们去新华书店的路怎么走。我正要说话，我妈一把把我扯到身后，对着车上的人破口大骂。
路人被我妈吓得赶紧关上车窗，然后绝尘而去。
磕磕绊绊中，我终于考进了大学。我原以为我妈会高兴，可是，她却死活不许我去报到。
为了阻止我走出家门，我妈把我新买的行李箱剪破了，如果不是通知书被我揣在怀里，也一定会被她烧掉。
眼看报道的时间就要过了，我也失去了耐心。
那天晚上，我看我妈睡着了，就拿起准备好的东西准备离开。外婆一把拉住我，含着眼泪说：“婷婷，你是大人了，外婆想跟你谈谈你的身世，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吗？”
我妈20岁那年，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报道的路上，刚接到大学通知书，被一个女人用迷药拐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地方，然后强行与那人结婚。
因为我妈誓死不肯屈就，几次逃跑都被抓回来，毒打数次后，那男人干脆把我妈的脚用烙铁烫得走不了路，再把她关进了小黑屋……
我妈失踪后，外婆与外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，外公也辞了职，家里的存款，卖房钱都用来找我妈了。
外公外婆骑着那辆车把上挂着我妈信息的人力三轮车，走遍了全国各地。他们风餐露宿，为了省钱，经常以自来水解渴，以干馒头充饥。
有人劝他们不要找了，外公说：必须得找，生要见人，死要见尸，要不然我死不瞑目。
可是，我妈仍然杳无音信，外公也在寻找我妈的路途中，遗憾地离世。
外公去世后，外婆再也没有能力寻找我妈了。她回到了原来的地方，一边做保姆维持生活，一边租住在原来的家里，只为有一天我妈能回来。
苍天有眼，我妈被解救回来了。
可是，大学再与她无缘。她已经面目全非，眼神呆滞，神经错乱，而且还怀着我。
按说，我妈应该把我打掉，可是，那时她已经怀孕7个月了，医生说，我妈身体严重受损，如果引产，可能会要了她的命。我妈只好把我生下来。
我妈之所以不喜欢我，排斥我，是因为我是她耻辱的化身，而母性的光辉善良又让她如此牵挂我。
可是，一切归零。噩梦结束了，可是，噩梦仿佛刚刚开始。
世俗并没有善待我妈。无论走到哪里，外边的人都会对她指指点点。
我妈刚被救回来时，也有很多人对她予以关怀，同情和温暖。可是，事情慢慢冷淡下来后，我们家等待的却是更多的白眼，冷嘲热讽。
外婆拉着我的手，哽咽着说：“婷婷，答应外婆，不管怎样，出门在外，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。外婆年龄大了，以后你妈还得指望你照顾，请一定要善待她，太苦了。”
我用力点点头。我妈这辈子太苦了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熬过那段地狱般的日子的，更不敢去想我妈被欺负，被困时会有多绝望。
如今，我妈虽没有完完全全走出来，可是她在努力接受我并爱我，这也是她在努力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啊。
我是她生命的延续，所以，我应该延续她遗憾的人生，更应该成为她的力量和希望。
我打定主意，带着我妈和外婆一起去大学报到。以后，我是她们的天，是她们的脊梁。而她们，将是我的整个世界。
我牵起我妈的手，说：“妈，以后有我在，我不许任何人欺负你，更不许您再受到任何伤害。”
这年，我刚成年，我的人生路也才刚刚开始。
我发誓，我妈破碎的人生我要用自己的力量，帮她一点点修复好，我妈缺失的人生我要一点点替她走下去。我妈遭受的灾难，我还要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替她讨回来……
